密室里。
黑袍老者微微一惊,似乎是听出了一点话中的退缩之意,于是急忙道:“殿下,成王败寇,一不做二不休,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个时候,你可千万不能犹豫啊……”
定王慢慢转过头,用他年轻的脸和凶狠的眼,冷冷望着黑袍老者,
这一刻。饱经风霜,见识无数的李守錡,也不禁有点心惊。
他从定王的眼神里,看的不止是野心,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疯狂和阴冷。
一瞬间,老狐狸李守錡心中忽然有一种感觉:我以为我在利用他,莫不成,他也是在利用我?
“伯公放心,我决心以下,不会退缩的!天若助我,我为大明的皇帝,天若灭我,就让我变成暴尸野外、自绝于列祖列宗的孤魂野鬼吧~~”
定王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李守錡听的心惊,再次一拜,然后反步退出,悄然离开。
只有定王朱慈炯依然坐在灯下的黑暗中,动也不动,宫灯照着他的侧脸,他侧脸白的瘆人……
“殿下,坤兴公主刚刚去仁寿殿了。”脚步声响,何成走了进来,小声道。
定王冷笑:“这么说,她也见了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子?”
何成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禀报:“现在,坤兴公主嚷嚷着要见你。”
朱慈炯冷笑:“见完太子的女人,又想见我?哼,不见!”
何成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但坤兴公主说,如果你不见她,她就要,她就要……”
“她就要怎么的?上吊吗?”定王打断他的话。
何成吓的急忙跪倒。
“那也不见,她要死就死好了!”
朱慈炯再也压不住心中的烦躁,猛地跳起来嘶吼。他知道,坤兴公主一定是见了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后,便又想到了她那亲爱的太子哥哥,这会见他这个弟弟,无非就是担心他这个弟弟会对颜灵素不利,所以才要见他。
何成伏地不敢说话。
朱慈炯咬牙切齿,在殿中回来踱步,无数个念头在脑间闪过,兵器,血光,杀戮……但最后,他终究是停住了脚步,长长地叹口气,强行压下了心中的愤怒和火气。
不管怎样,天上地下,他就这么一个姐姐了。他没了母亲,没了父亲,也没了哥哥,难道连这一个姐姐,也要没了吗?
“更衣,我去见她……”定王面无表情。
……
通州。
夜。
后堂的一间偏屋里,同样有两个人在灰暗的灯烛下,相对而坐。
一人罩着黑色斗篷,将全身遮挡的严严实实,另一人身穿家常便服,面色清瘦,三缕长髯,却是通州厘金局主事担着户部五品官衔的堵胤锡。
“你说什么?”听黑袍人说完,堵胤锡惊的跳了起来,一张本就忧虑的脸,瞬间变的苍白无比。
黑袍人点头。
“弑君谋逆,这天大的罪状,没有确实的证据,可不能胡乱猜测!”堵胤锡声音严厉。
“如果要证据,非得他们阴谋得逞不可……但那时,就算有证据,又有什么意义呢?”黑袍人道。
“但本官怎能凭公公的一己之言就相信?”堵胤锡脸色惊白。
黑袍人肃然,慢慢抬头看向堵胤锡:“不错,此种大事,确实不能轻信。就如咱家来见堵大人之前,也是反复权衡,思量再三一样。信与不信,何去何从?堵大人自己决断。若是不信,大人可以将咱家立刻绑缚,交给朝廷和司礼监论罪处置,咱家绝不反抗!”
说着,伸出双手。
烛光照着他的脸,原来正是李晃。
堵胤锡不说话,只是深深凝望。他也懂得一些识人之术,就他眼力,李晃不像是在说谎,更何况,李若链从京师逃出,路过通州之时,曾经秘密见他,不但告知萧汉俊叛变之事,也说了东厂的李晃李公公或有忠义之心,今日又发生了两件惊天的大事,也因此,今晚他才会破例见李晃,不然,他是不会见一个宫中的内监的。
但李晃所说,太过惊骇,他不能轻易相信。
低头想了一下,堵胤锡再看向李晃,眼神依旧无比审慎:“公公,今日之中,京师一连发生了两件大事,通州已经满城皆晓。不知公公可知道?”
“知道。”李晃肃然向北拱手:“一是皇家有喜,殿下有后;第二是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有密报回京,说太子殿下已经在九宫山遇难!”
听到九宫山三字,堵胤锡两颊跳动,眼神中的悲忧忍不住的流了出来,一时竟忍不住泪涌,不过他还是压住了眼泪,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李晃,仿佛是要看到对方的心里,然后一字字问:“第一件不说,只说第二件。既然殿下已经遇难,大明国本非定王莫属,无人能夺,公公所说的弑君谋逆,岂不是画蛇添足,自取死路?”
李晃迎着堵胤锡的目光,一字一句的回:“不错,事实原本如此,但如果太子殿下并没有遇害呢?骆养性的密报和京师的传言,万一有假呢?”
密室。
堵胤锡先是一愣,随即就激动了起来。其实他隐隐已经有所猜测,但不敢确定,此时听到李晃这么说,他心中那一丁点的希望之星,立刻就变成了燎原大火,呼呼啦啦,猛烈无比的燃烧了起来,一时,一向讲究静气的他,竟也是控制不住……
“公公是说,是说……”
堵胤锡心中的激动有点压不住。
李晃目光深深望着堵胤锡,点头:“是、我心和大人一样,我以为,太子殿下非但没有遇难,反而正在率军归来,因此定王李守錡才会慌了手脚,想要谋害陛下,以便既成事实,弑君篡位!”
堵胤锡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不错,如果太子殿下真的已经遇难,定王就是大明当仁不让的国储,他平心静气的继位即可,又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想要弑父呢?
弑父乃是十恶之首,定王行此大恶,说明他已经慌了手脚,孤注一掷,不惜泯灭人性。
也就是说,太子殿下并没有遇难,所以定王才会穷凶极恶,不惜出此恶招!
堵胤锡又惊又喜,对李晃的来意,已经有几分猜测,但却依然追问道:“公公这么说……也是猜测吗?”
李晃肃然:“也是也不是。骆养性和李守錡王德化沆瀣一气,早就已经投靠了定王,这一点,咱家可以百分百的确定,骆养性此次南下,明着是寻访太子,实际却是为定王充当耳目和爪牙,他的密报,本身就要打疑问。何况,如果太子殿下真的已经遇难,定王安安稳稳继位即刻,又何必行此大恶?”
“骆养性辜负圣恩,该死!”堵胤锡轻拍桌面。
李晃继续道:“再者,太子遇难这么大的事情,群臣尚没有全部清楚,京师就已经传的汹汹,这难道不奇怪吗?明显是歹人作祟,暗中传播假消息,想要令臣子们绝了等待太子之心。”
听到此,堵胤锡心中的激动再也压不住了,他拱手向南方深辑到地,颤声道:“上苍有眼啊~~~”
再起身时,眼角已见泪花。
对他来说,太子不止是太子,更是一位挚友,太子在九宫山失踪遇难的消息,令他五内俱焚,几乎不能自己。
现在有好消息,他如何能不激动?
李晃也起身深辑。。
平身之后,两人相视一笑,彼此都知道,他们已经取的了对方的信任。
堵胤锡拱手,肃然道:“堵某刚才失礼了,公公勿要见怪。”
李晃回礼:“不敢。若是大人轻易就信了,咱家反倒是要不安了。”
两人重新落座。
堵胤锡急问道:“公公刚才说,太子殿下已经在归途,不知公公可有办法和殿下快速联系?”
李晃摇头,正色道:“京师之内,我可以做一些事情,但出了京师,我就有心无力了,这也是我必须来找大人的原因之一。”
堵胤锡明白他的意思,点头再问:“陛下病危,如此弑父弑君的惊天罪谋,李公公可有知会司礼监的两位王公公和内阁周阁老、蒋阁老他们?”
两位王公公,指的当然是掌印王之心和秉笔王承恩。
李晃摇头:“没。掌印王公公,高深莫测,我摸不着他的心思,不知他心向谁?不敢向他禀报。王承恩王公公性情太过耿直,如果我告知他,他一定守不住这个秘密,一定会泄露出来。害了他是小,如果惹的定王狗急跳墙,提前实施那天大的阴谋,咱家就万死莫恕了。”
“至于内阁。正常的处置,咱家的确是应该先通知京师的诸位阁老和朝中正义的大臣,令他们警觉,但我现在只是怀疑,并没有确定的证据,冒然知会他们,不但不能取信,反而有可能泄露消息。”
“更何况,这京师内外,都已经被定王的人所控制,朝中重臣的身边更遍布东厂锦衣卫的暗探,周延儒和陈演,都已经倒向了定王,蒋阁老和范阁老虽然还在坚持,但定王对他们盯的尤其紧。蒋阁老每天喝什么茶?为太子哭了几次?都有专人,巨细靡遗的向定王回报。此外,都察院李邦华,大理寺凌义渠,刑部孟兆祥,詹事府的几位老师,日常和太子较为亲近的一些官员,都有东厂锦衣卫的暗探在窥探,如果我知会他们,不等出府,立刻就会被围。”
“想来想去,咱家能想到的,就只有大人您了。大人在通州厘金的任上,革新除弊,政绩斐然,内外都是称赞,更有运河之战的功劳,深得太子殿下的器重,如果是其他人传信,太子殿下未必信,稍微犹豫,说不得会坏了大事。但如果是大人的亲笔,太子殿下绝不会犹豫!”
李晃缓缓说出自己的理由。
当然了,还有一点李晃没有明说,但堵胤锡心中却是明白,李晃暗指他是坚定的太子党,不会为定王所动,所以才会放心大胆的来找他,如果是其他的官吏,李晃是绝不会出现的。
听完李晃的话,堵胤锡肃然道:“下官明白了。公公出身内监,却能明察秋毫,洞悉了这惊天的逆谋,又不顾安危,告知于我,心忧于殿下,实乃我辈楷模。请受下官一拜!”
说着,起身向李晃深深一辑。
李晃急忙起身回礼:“不敢,李晃不过就是尽一个臣子的本分而已。”
平身后,李晃望着堵胤锡的眼:“堵大人,定王已经是着了疯魔,六亲不认,我或许可以拖延一些时间,但拖不了太久,你要用最快的速度联系太子殿下,告知京师情势,请殿下无论如何,也要尽速赶回京师,只要太子殿下出现在京师,李守錡他们就绝不敢弑君,因为弑君也没用了。”
堵胤锡无比郑重的点头,微微激动道:“此事就交给下官了。但宫中的事,就拜托公公。无论如何,也要护陛下周全,绝不能让奸佞得手!”
说道最后,声音都颤了。
对堵胤锡来说,弑君,几乎是不可想象。
“大人放心,就是死,李晃也死在陛下榻前。”李晃声音不高,但表情无比坚定。
堵胤锡深深一辑,然后道:“听闻东宫女已经进了宫,住进了张皇太后的仁寿殿,恳请公公也要多留意一点。”
堵胤锡说的隐晦,但李晃却知道,这是在担心有人会构害太子的血脉。
于是点头:“大人放心,定王一党虽然猖狂,但并没有完全控制内宫,有王承恩公公,有我李晃,定保太子血脉安全!”
堵胤锡眼有泪花,再一次的深辑,以示对李晃的感谢和敬意,然后平身说道:“奸佞猖獗,我们也不能闲着,下官以为,我们应该想办法,将有人想要弑父弑君的大谋逆,公之于天下,说不得能令奸佞心惊胆战、望而缩手。”
“咱家也是这么想的。那就由咱家在京师,大人在通州,暗中策划,散布消息,只是东厂锦衣卫盯得紧,大人一定要小心,万不可被他们追查到。”李晃道。
堵胤锡慨然:“下官自有办法。再者,君父危殆,我又何惜此身?”
李晃深深一辑:“就此别过,大人保重!”
……
李晃走后,堵胤锡在灯下急速写信,写完后,轻轻吹干湿墨,卷起来,小心翼翼地用蜡丸装了。
而一个黑衣劲装汉子,已经在桌前等候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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