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州。
也是黄昏时分,蓟州南原大营前,蓟州总督赵光汴,保定总督杨文岳,驸马都尉巩永固,保定总兵虎大威,蓟州总兵佟瀚邦,精武营吴襄,神父汤若望,蓟州知州,三个兵备道,副总兵以上将官都在营门前等候。
所有人都是兴奋,因为他们已经得到了潮白河和墙子岭大捷的消息。
建虏偏师全军覆没,阿巴泰投降。
多少年了,这是大明朝第一次成建制的歼灭建虏的主力兵马和抓获建虏统帅一级的将领。
太子,真乃神人也。
杨文岳和赵光抃等几个文官还能沉住气,但其他人却都控制不住,聚在一起,不住的在夸赞太子的神武。这其中,保定总兵虎大威的嗓门尤其大,开封之战,他对太子的指挥运筹之术就够是佩服了,想不到这一次抗虏,太子殿下更是给了他一个不敢相信的惊喜,居然将不可一世的建虏都杀败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他本人没有率兵跟随太子参加墙子岭之战,不然够他吹一辈子了。
最得意的是吴襄,吴襄本就是一个好虚荣的人,加上他是精武营主将,自认是太子的人,所以在夸赞太子,拍太子马屁的同时,也不忘记往自己脸上贴金,蓟州总兵佟瀚邦虽也夸赞,但大部分时间都是默默,他是一个少言寡语、不善交际的性子,虽然心中惊佩,嘴上却不怎么显现。只有想到自己在太子殿下帐下的儿子时,嘴角才会露出笑。
而最激动的人,其实是驸马都尉巩永固,相比于普通臣子,作为皇亲的他,对崇祯帝急于求治的心情最为了解,因此也最知道此次大胜对崇祯帝的重要性,不过他自持身份,不好和武将们聚在一起,将心中的激动呼喊出来,只能涨红着脸,强压着激动,目光望向太子即将会出现的方向。
很快,官道上马蹄滚滚,一队五百人的全甲精锐骑兵在视线里出现。
赵光汴杨文岳巩永固等人急忙整理衣冠。等五百骑兵在营门缓缓停下,阵势向两边一分,一个银盔银甲,披红色大氅,骑着一匹黑色骏马的少年从中间缓缓而出时,所有人都是躬身深拜,高呼:“臣等恭迎太子殿下~~”
少年在马上淡淡扫视,眼前这些就是蓟州前线所有的文武了。自十一月初五日,建虏大军从界岭口破关入塞以来,蓟州从过往的二线,变成了一线,而一连十几天的守御,蓟州文武完全遵循了他定下的守御之策,紧守蓟州、蓟州南原和翠屏山,没有使建虏大军逾越一步,最后不得不转向玉田。
“起~~”
跟在朱慈烺身边的唐亮佛尘一甩。
众文武起身。
朱慈烺目光一扫,最后落到了蓟州总督赵光汴的脸上。
赵光汴,字彦清,九江府德化县人,天启五年进士,喜谈兵,有才气,为兵部尚书杨嗣昌所赏识,屡荐举。崇祯十年秋,被派往蓟辽巡察边务,周历数千里,尽得边塞形势和战守机宜,并择要上奏十二条良策。次年,出任密云巡抚,到职不久,便告发密云监军太监邓希诏奸谋通敌。
朝廷震惊,召还邓希诏,派太监孙茂霖核查,但孙茂霖与邓希诏有私交,谎报“查无实据”,赵光汴反坐罪,被流放广东。
历史上,一直到崇祯十五年,边事再起,朝廷无人可用时,有朝臣推荐了赵光抃,崇祯才将其千里召还。赵光抃家资豪富,途经江西九江老家时,拿出家中数万两银子充做军饷,招募了千数勇士,一时轰动朝野。
此等觉悟,整个大明朝的文官体系中,实在是凤毛麟角。
这一世,虽然发生的事件和历史上的崇祯十五年有所不同,朝局也不尽相同,但相同的是,赵光汴同样被举荐为了蓟州总督,且在途径江西老家时,他和真实历史上那样,同样散尽家财,招募了千数勇士,并且将这些勇士都带到了蓟州。
赵光汴为什么要自己招兵?显然他已经有了清楚的意识,朝廷的总督,看似荣耀,但其实却非常空虚,很多事情都由不得自己,是建功、下狱或者身死,完全取决于下面的总兵是否真心实意的作战。
就像傅宗龙和汪乔年,虽然两人都是一时名臣,但最后却都被手下的总兵给坑了,蓟州总督也一样,如果麾下没有一支可靠的兵马,他未来的结局不会比傅宗龙和汪乔年更好,也因此,他才会在路过老家时,散尽家财,招募勇士,而所招募来的勇士也都是他家乡人,如此,这些勇士才有可能真真正正才会一支为他所用的兵马。
历史上,赵光抃到京师时,恰好是建虏入塞之日,崇祯召帝见于德政殿,赵光抃慷慨谈兵,崇祯帝非常满意,立起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蓟州、永平、山海关、通州、天津军务,兼督诸路援军。为范志完的副手,以抵御建虏的入塞。
崇祯帝给的权力看似很大,赵光抃本人也是豪气冲天,甫到任,就解了蓟州之围,当时,赵光抃命放大将军炮,无人敢应,身为总督,他竟然亲燃放,炮毕,他将长须藏人囊内,率二骑疾驰入城,城上鼓吹大作,大呼“新督莅任”,城外的建虏惊疑,蓟州之围遂解。
但蓟州只是一个侥幸,赵光抃能指挥的,只有手下的一千亲兵,他援南闯北,东扑西灭,却调不动各路总兵,只能坐视建虏肆虐,范志完更是一早就灰了心,每日饮酒找醉,朝中大臣纷纷弹劾,崇祯帝令其两人立功自赎。
次年,建虏归返,赵光抃谋划在螺山截击,不想各路明军都畏敌不前,抱持了保存实力的想法,最终被建虏各个击破,八路总兵皆败走。赵光忭无法挽回败局,加上仇家攻讦,故而被夺职候勘,被关押数月后,最终被朝廷论罪斩首。
赵光抃绝非庸人,他奋发图强,想要有所作为,奈何朝廷积弊难返,一人之力难以对抗大势,最终含冤而死。
对赵光抃的遭遇,朱慈烺心有戚戚然,这一世听闻朝廷即将起用赵光抃为蓟州总督时,他心中是赞同的,对赵光抃和杨文岳的组合坚守蓟州,他也是有相当信心的,今日见到赵光抃,发现赵光抃和他想象中差不多,四十多岁的年纪,瘦长脸,三缕长髯,虽然满脸风霜,但眼神却炯炯,三年的充军生涯,并没有磨砺掉他的斗志。
而就在太子望着赵光抃之后,赵光抃也微微抬头,用眼睛的余光,小心翼翼地看着当今的大明皇太子。不同于其他人,这是赵光抃第一次见到太子,但关于太子的英明传说,他却已经听到很多了,不说其他,只说准确判断建虏的入塞时间,并且在蓟州之东实施坚壁清野,令建虏入塞半个月来,几乎是一无所得,又在蓟州设立三位一体的防线,将建虏十万大军,硬生生地隔绝在了蓟州之东,这样的见识和谋略,就已经远超一般人了。
更何况,还有刚刚传来的潮白河和墙子岭大捷。
这一切都是太子之功啊。
而最令人惊奇的是,太子今年刚刚十五岁。
这应该就是天家的“天纵英明”吧。
两人目光对视时,朱慈烺微微的点了一下头,赵光抃赶紧拱手。
赵光抃之后,朱慈烺又冲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微笑点头,众人惶恐又感激,太子殿下平易近人,一如既往的冷静睿智,一点都没有大胜之后的张狂和得意,古来的名帅也不过如此。
不顾一路风尘,进入中军大帐之后,朱慈烺立刻听取两位总督和几个总兵关于蓟州防线和建虏动态的报告。尤其是后者,是朱慈烺现在最关心的问题,在来时的路上他已经知道,建虏昨日和前日连续围攻玉田,但玉田城防坚固,建虏没有讨到便宜。
如果不出意外,在前路难行的情况下,多铎大军一定会折返玉田,不管是恼羞成怒,还是为了筹集军粮,建虏一定不会放过看起来城小力微的玉田县。
玉田,必将有一场严峻的考验。
但朱慈烺却不能救援玉田。
因为明军还没有同建虏野战,或者是硬对硬的能力,现在朱慈烺能做的就是坐镇蓟州,冷静观察玉田战局,等到建虏疲惫,再想办法给予建虏最后一击,逼得建虏不得不撤兵,又或者不需要他出兵,只要玉田能一直坚守,建虏粮草不济,最多半个月,必然就会退兵。
南北朝时,西魏名将韦孝宽以三千兵马坚守玉璧城,东魏皇帝高欢亲率数十万大军四面围攻,前后六十余天,东魏兵伤亡惨重,屡攻不下,高欢最后忧愤成疾,死于归途。此战成为东西魏实力的分水岭,此战之后,原本实力占优的东魏走向衰亡,西魏则渐渐崛起。
韦孝宽是南北朝的不世名将,朱慈烺不敢期待阎应元能有韦孝宽的表现,只要阎应元能坚守十几天,就足以完成此次任务,令建虏铩羽而归。
阎应元是韦孝宽。玉田就是玉璧。但多铎却未必是高欢。
朱慈烺相信阎应元有这个能力,一定能守住玉田。所以他最担心的不是建虏围攻玉田,而是选择少量轻骑从马兰峪出关,绕道墙子岭,那一来,战事就会产生变数,也因此,朱慈烺才会将吴甡连同墙子岭之战的全部主力,都留在了密云一代,以防不测,他自己则是带领吴三桂马科唐通白广恩四个千总,急急来到蓟州前线。
“殿下,玉田城外此时只有三个汉军旗,人数不过两万,在连续猛攻玉田之下,其兵必已疲惫,如果我大军能出其不意,忽然杀到玉田城下,和城中守军内外夹击,必定能将建虏杀的大败!”赵光抃道。
朱慈烺却是摇头。
长期一来,明军都被建虏吓破了胆,即便有战机也不敢轻易出击,最明显的例子,就是阿济格带兵入塞的那一次。出塞之时,阿济格自领精兵在前,殿后的都是老弱和辎重,即便如此,明军也不敢出击,只眼睁睁地目送建虏出关,回到沈阳后,阿济格被黄太吉指着鼻子大骂,认为阿济格马虎大意,差点将后军全部葬送。
赵光抃能提出此策,有胆子向建虏背袭,比起那些怯弱不敢出击的督抚,强多了。
当然了,赵光抃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急于立功,杨文岳就沉稳多了。
不过朱慈烺却不能赞同。
石廷柱和金砺都是久经战阵的宿将,既然屯兵玉田城下,又知道不远处的蓟州有数万明军,岂能不有所防备?再者,内外夹击需要相当的战力和一定的实力,就现在蓟州的兵马,很难做到,弄不好被建虏一个反击,胜局就会变成败局,所以玉田不可以轻援,一定要等到建虏精疲力尽,进退不得,再忽然一击。如此,才能保证最大的胜算。
“各军严守阵地,没有本宫的命令,任何人也不得擅自出击,多派侦骑,严密监视玉田建虏的动向!”朱慈烺传令。
“是。”
军议结束,朱慈烺登上南原的角楼,举起千里镜,朝玉田方向观望,原本,多铎在蓟州留了两个汉军旗,以为疑兵,不过今早两个汉军旗忽然拔营,往玉田去了。蓟州已经没有建虏的一兵一卒,一眼望过去,天地苍茫,除了建虏扎营留下的痕迹,再没有其他的人和物。
因山势阻隔,朱慈烺看不到玉田,但他的心却和玉田同在。以玉田一城,对付建虏的十万大军,对玉田军民来说,确实是残酷,但在如今情势下,却没有其他办法可选,如果没有玉田城,建虏一定会冒险绕道马兰峪,战事就会往不可预料的方向倾斜。
有了玉田,就等于是有了一个饵。为了军粮,建虏一定会猛攻玉田的。
……
清晨,就在营中炊烟缭绕,各部烧火造饭之时,多铎全身甲胄,在牙巴喇白甲兵的护卫下,近距离的观察玉田城防,又纵马在城西和城北奔驰了一圈,然后他勒住马匹,马鞭一指,对跟在身边的英俄尔岱和图尔格说:“石廷柱是一个糊涂蛋,猛攻西门石桥,但却不想,明军既然留着石桥,又岂会想不到那会是我军攻击的重点,我料这是明军守将故意留下的诱饵,石桥后的城门,一定已经用巨石堵死了,就算冲过石桥,从火药炸烂城门,也是无法进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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