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玉田县城十里之地,有一处叫王左屯的镇子,原本是玉田县周边,最大的一处镇子,镇中常住百姓有五六千人,但建虏破关入塞之后,官府衙役敲锣吆喝,挨家挨户的排查,不许任何人留下,所有百姓都必须到玉田城中去避难,以免为建虏所害。
虽然建虏是一个非常恐怖的名词,但仍然有一些百姓不愿意离开家园,千方百计的避开了官府的搜查,以为躲藏在镇子里,就可以逃过一劫。
午后时分,冬日阳光的照射下,王左屯静寂的已经是一个死镇,连空气好像都停止了流通。
“哒哒哒哒……”
马蹄如雨,一大队的蒙古轻骑嗬呼着冲进了镇子。不下马,不搜人,只在镇子里面到处放火,很快,王左屯就浓烟滚滚,火光冲天,躲藏在暗处的百姓藏不住,纷纷逃到街道而来,而蒙古骑兵早已经等候多时,大笑着,冲过来就是一通砍杀。
马蹄刀光,奔跑惨叫,血雨飞溅……
这些躲藏的百姓大部分都是老弱,面对蒙古骑兵,毫无还手之力,懊悔不及,很快就都倒在了血泊之中。
一个失去母亲的婴儿在襁褓中嚎哭,但随即就被蒙古铁蹄踏成了肉泥……
带队的蒙古小佐领驻马街头,哈哈狞笑,眼前的场景越凄惨,他就越是痛快,忽然感觉身后风声凛凛,好像有异物袭来,长年的征战让他养成了机警的本能,想也没有想,一个侧身就从马上滚了下来,不过并没有落马,而是身子贴住马身,抓着马鬃,整个人悬在了战马的右边,如此,正好可以闪过身后的攻击。侧身悬马,是每一个蒙古骑士的基本功。
一把闪着寒光的长刀擦着他的身子掠了过去。
小佐领大吃一惊,侧头一看,发现是一个身材瘦小,用黑布蒙脸的年轻汉人男子从旁边小巷子里冲出来,持刀攻击他。迅捷之间,汉人男子愤怒流泪的眼神清楚可见,一刀走空后,汉人男子并不慌乱,长刀顺势一个下切,“嗤”的一声削在了马脖上,战马刺痛,一个人立,长长嘶鸣,前蹄腾空的同时,将抓着马鬃,悬在一侧的小佐领摔在地上。
“哎呦~~”
小佐领倒也颇为了得,落地之后就势一滚,已经伸手将腰间的长刀拔了出来,口中嘶吼:“没胆子的明人,敢偷袭爷爷,爷爷灭……”
后面的字没有吼出来,因为那汉人男子忽然一个轻巧的跳跃,眨眼就到了他身边,手中长刀准确的切在了他的脖子上,和建虏八旗不同,大部分蒙古轻骑都没有脖甲,因此这一刀轻易的就切断了他的喉管。
“呜……”
小佐领都来不及恐惧,脖子就已经中刀,他痛苦的后退了一步,本能的抬起左手捂住受伤的脖颈,鲜血依然喷泉一般的从他左手指缝间喷涌而出,身体四肢瞬间就失去了力量,“当”的一声,右手长刀落地,眼睛一闭,而他的身子,也随着长刀一起摔在了地上。
汉人男子却已经后退,喷溅的鲜血一滴都没有溅到他身上。
整个过程,前后不过一分钟,小佐领并不是一个人,他身边其实是有三到四名亲兵的,但亲兵们一直都在大笑着注视前方,欣赏蒙古勇士砍杀明人的英姿,根本没料到后面会有敌人,等他们反应过来,侧头看时,小佐领已经落马,等他们大惊失色,挥刀来救时,小佐领已经中刀倒地,变成鲜血喷泉的承载体了。
“杀了他!”
蒙古人的军法同样严厉,小佐领被杀,他们这些亲兵一个也活不了,四个亲兵瞬间就红了眼,纵马挥刀,向汉人男子砍去。
一击得手,汉人男子转身就逃。
他身子瘦小,动作极为灵活,两下就闪进了旁边的小巷子。不意,巷子里的大火忽然蔓延了起来,浓烟滚滚,根本没有了去路,没办法,他只能退出小巷,迎向冲过来的蒙古兵。
“砰!”
“当!”
一人迎向四人,在将一个蒙古兵削落马下的同时,他手中的长刀却也被另一个蒙古兵手中的骨朵震上了半空。
没有了武器,瘦小男子只能灵活闪躲,三个蒙古兵围着他乱砍乱刺,一时险象环生。
小佐领的忽然被杀,惊动了镇子里的其他蒙古兵,所有蒙古兵都纵马向这边围了过来,嘶吼着,要将瘦小男子碎尸万段。
“啊!”
围攻之中,一名蒙古兵忽然大叫一声,从马上栽了下来,背心处,赫然插着一支羽箭,紧接着,嗖,听见箭矢破空的声音,另一个蒙古兵眉心中箭,也跌落马下,最后一名蒙古兵惊慌的向箭矢来源处看去,瘦小男子趁机一个纵身,飞起一脚,将他踢落马下,随即捡起地上的一把长刀,一个欺身急进,在蒙古兵想要爬起的瞬间,手中长刀抢先一步砍在了他的脖子上!
蒙古兵惨叫倒地的同时,就听见旁边房顶上有人喊:“丫头,这边!”
瘦小男子抬头看,只见一个葛布粗衫的老者正站在旁边快要着火的房顶上,左手弓箭,右手将一根长绳抛了下来。
“黎叔!”
瘦小男子惊喜不已,顾不上多想,两步奔过去,抓住绳头,老者在房顶上用力一拉,他脚踩砖墙,轻松就上了房顶。
而这时,其他蒙古兵都已经追到了,见目标上了房顶,都气得嗷嗷大叫,有人张弓搭箭,有人拨马绕行,想要到旁边去截击。
“快走!”
房顶上的二人不敢停留,一边闪避蒙古兵射来的箭矢,一边在房顶上跳跃疾走,而在另一边的街道上,黎叔早已经准备好了两匹战马,两人跳下房顶,一人一马,疾驰而去。
“追,杀了他们!”蒙古兵在后面紧追不舍。
不止后方,前面也有蒙古兵在堵截,二人不停的转向绕圈,黎叔又射落了三四个蒙古兵,终于是夺路冲出了镇子。
不过依然没有能摆脱蒙古兵,蒙古兵都快要气疯了,在后面嗬呼追赶,同时不停的放箭。
而这时,瘦小男子也不再蒙面,他取下蒙在脸上的黑布,露出了一张精致白皙、但满是泪痕的小脸蛋。
原来是李湘云。
开封之战中,她试图行刺朱家太子,不想却失败,被太子生擒,幸亏有黎叔搭救,不然她就要死在太子营中了。返回湖广的途中,她越想越是气愤:朱家小太子一个小屁孩,我竟然被他所辱,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在某一个夜里,李湘云悄悄离开,独自返回开封,等到了开封才知道,朱家太子已经带领大军离开开封,返回京师了,她不放弃,又向京师追来。等到了京师才发现,人海茫茫,皇宫深似海,守卫更是极其深严,她根本没有机会靠近朱家太子。
不过李湘云极有毅力,认定的事情就绝不会轻易放弃。在京师盘桓了五六天之后,她终于是找机会袭击了一名喝醉酒的京营把总,从把总口中她得知,太子已经带兵出京,往蓟州去了。但把总只知道太子去了蓟州,但为什么去蓟州却不清楚。
于是,李湘云又往蓟州而来。到了蓟州,她原本想要依样画葫芦,进城找一个军官或者文官盘问,不想蓟州已经戒严了,四门严查,她根本进不了蓟州城,幸亏她跑的快,不然就被蓟州官兵当奸细抓了。而蓟州周边的村镇,居然也都变成一座座空村和空镇,正在惊讶之际,蓟州南原却有大动静,数万民夫和官兵,忽然在南原里挖起壕沟来,人马喧腾,官军的营帐在城南连绵一片,直到这时,李湘云才知道,建虏已经入塞了!
建虏,虽然李湘云对这个名词并不陌生,不过一开始她并没有太当一回事。
艺高人胆大,她不觉得建虏有什么可怕。
建虏入塞,蓟州聚集了这么多的官兵,朱家太子一定就在蓟州!
于是,李湘云在蓟州的乡间隐藏了起来,想着找机会混进蓟州城。
不想,她没有等到太子,却等来了建虏十万大军,平生第一次见到建虏,李湘云被震撼了,不止是建虏盛大的军容,更是因为那一张张凶残极恶的脸。到达蓟州之后,建虏侦骑四出,搜刮周边的村镇,因为一路没有收获,所以建虏兵都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到处烧杀,一些没有逃进城中的百姓不论老幼,全部被建虏驱赶、斩杀殆尽。
李湘云并非是一个没有见过残酷场面的小女孩,这些事情,献营从来也没有少做的。
但面对建虏,她感觉到了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震撼--他们杀官军,抢粮食,但为了生存,是为了掀翻朱家朝廷,但建虏人却是为了杀戮而杀戮,不论官绅,不问原因,只要你是明国百姓,你就有了死亡的理由。
尤其是今日,当蒙古骑兵冲进王左屯,放起大火,将隐藏的百姓如猪猡一般的砍杀时,李湘云心中的愤怒已经到了极点,她不顾一切的从巷子里冲出来,要将这些禽兽以教训。
现在已经冲出了镇子,但想到镇子里的惨景,她仍忍不住泪流。
“嗖嗖嗖嗖~~”
蒙古轻骑在后面紧追不放,而随着距离的拉长,李湘云黎叔和蒙古兵的骑术差距,渐渐显示了出来,蒙古兵渐渐逼近,箭矢不断的射来,黎叔最初还能还击,后来一摸箭壶,发现已经空无一箭,只能扔了弓箭,拼命策马。
“噗!”
但黎叔的手臂还没有收回来,就后心一痛,身子一震,差点从马上摔下去。
原来一支羽箭射中了他的后心。
李湘云看的清楚,急忙勒住缰绳,惊呼一声:“黎叔!”
黎叔却咬牙,低沉着声音吼道:“我没事,不要停,不然我们就死定了,前面就是玉田县,我们一口气冲过去!”伏在马背上,不停的扬鞭。
李湘云心知黎叔说的对,于是咬着牙,忍着泪,也伏在马背上,奋力策马。
终于,在连续的奔驰之后,在道路的尽头,一座县城渐渐出现在他们视线里,城头军旗飘扬,官军士兵身影重重,而在城外之外,原本沿着城墙搭建的民居,都已经被拆除的干干净净,站在城上,城下局势一览无遗,而当蒙古轻骑追逐着李湘云和黎叔而来时,城头上立刻掀起一阵小小骚动。
建虏,终于是来了。
一个全身甲胄,留着络腮胡,腰悬长刀的明军千总,正站在垛口前,冷静而严肃的望着渐渐逼近的蒙古轻骑,只五六十骑,应该只是建虏的前哨探马,建虏大队应该还在后方,但被建虏轻骑追逐的两个人是谁呢?从两人策马奔驰的模样看,应该不像是普通的百姓。
“砰。”
当看到玉田县城,距离城门还有一百多步时,黎叔终于是支撑不住,从马上摔了下来。
“黎叔!”
李湘云勒住战马,顾不得身后即将追到的蒙古骑兵,翻身而下,想要将扑倒在地上的黎叔扶起来。
“嗖嗖嗖嗖~~”
即将追到的蒙古骑兵连续放箭,李湘云抱着黎叔闪躲,同时用手中的马鞭奋力格挡……
城头上,玉田知县张棨焦急的说道:“阎总头,这两人是我大明百姓,被建虏追击,快快开城救人啊!”
阎应元却没有立刻行动,他皱着眉头,仔细观察那两个在箭雨之中闪躲的身影,又见蒙古骑兵射箭凶猛,毫无留情,完全就是要将两人射于死地的作法,对这两人可能是建虏奸细,被派来诈城的疑虑,消去了不少,于是点头:“建虏只敢放箭,却不敢靠近,明显是害怕我城头的火炮,火炮手,开两炮,吓他们一吓。城门开一道缝,汪奇,你带十个骑兵守在城门口,等建虏退走,立刻出城救人
!”
“是”。
汪奇是阎应元手下的一名把总,善骑,所以阎应元将城中仅有的一百匹交给了汪奇,组成了一支临时的骑兵队。
汪奇奉令,急急下楼。
而就在同时,在蒙古骑兵连续的倾射之下,李湘云闪躲不及,只觉得肩膀一痛,一支羽箭已经钉在了她的左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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