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三月就如同没穿外套的流浪汉,破棉袄破棉裤露着棉絮,色彩简单得只有三种颜色黑白黄,黑的是黑土地,白的是还没有融化的白雪,深黄色的是蒿草和残存的树叶。
幸福屯的东山泉眼沟视野开阔,倚着沉寂的山林只有一个四合大院,这里既是果园参地的看管场所,也是老英雄高老头的家。
二月二龙抬头,牤子中午前来拜访高老头,因为兴奋,喝醉了睡在高老头的家里,一睡就睡到了傍晚。
高老头也是一样,一觉睡得很香。
掌灯时分,师徒俩醒来,喝了些茶水,酒劲过了,马小兰和杏花又准备了晚饭,牤子没客气,吃饱了准备回家。
还没等离开,院中的四条狗狂吠,大门外响起了汽车喇叭声。
“滴滴滴……”
这声音似曾相识。
马小兰和杏花赶忙收拾碗筷,高老头、牤子出院门查看,小胖负责看狗。
四合大院的院门外站着四个人,一辆吉普车掉头已经开走了。
来人是叶坤、高峰、小梅和小梅的弟弟小光。
“爹,我回来看您,您挺好吧。”高峰见到父亲心情激动。
“好,挺好,怎么就你自己回来了?”高老头惊喜却不失父亲的稳重和威严。
“一家人都来了,车里坐不下,司机回我姐家接他们去了。”
牤子听得出来,这位威武的军官是高老头的儿子,没人介绍,高峰看了他一眼,他向高峰微笑点了点头。
“姥爷,我回去了。”牤子没有再进院,向高老头告辞。
高老头道:“他是你舅舅,又不是外人,你走什么。”
高老头家来了客人,牤子没打算打扰,既然是小梅的舅舅来了,高老头这样说,他没有不打声招呼再走的道理。
此时,高峰和大伙往院里走去,小梅和叶坤见牤子在此很是尴尬。
小梅和走在后头,局促地问牤子:“牤子哥,你啥时候来的?”
“中午,和高姥爷一起喝酒,喝多了,睡到现在。”牤子明知故问道,“舅舅一家都回来了?”
小梅道:“嗯。”
走到房门口,叶坤拦住了牤子:“百胜,家里没留人,你要是没事,麻烦回去帮忙照看一下。”
“那好,我进屋跟舅舅打声招呼就回去。”
叶坤老师的这样安排正中牤子的下怀,他有理由离开了。
走进屋里,叶坤先声夺人为高峰和牤子引荐道:“高峰,这位是我家邻居何百胜,百胜,这是小梅的舅舅。”
“舅舅,你好!”
“你好。”
牤子与高峰握了握手。
叶坤接着道:“家里没留人,我让他回去帮忙照看一下。”
“你怎么那么多事,家里藏宝了?哪来的贼?” 高老头道,“今天正好人齐,我想知道臭小子和我外孙女的事你们是啥主意,办事不能总是举棋不定拖拖拉拉的。”
高老头的一句话把屋里的气氛顿时凝固,高峰不知就里满脸疑惑,小梅不知头往哪里藏,叶坤被老丈人呛得无言以对。
牤子见状道:“我还是回避的好,你们一家人好好聚一聚,舅舅,再见!”
牤子说着,向外走去。
高老头还想说什么,高峰向他递了个眼神,起身送牤子:“再见,要不,一会儿让司机送你回去?”
“谢谢,不用麻烦。”
牤子走了,临走看了小梅一眼,小梅很难为情,送他到房门外,没有说话。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夜空中除了点点星光,还有幽灵一般游走的云彩。
牤子今天的心情不错,有高老头帮忙,他的家极有可能否极泰来,这样,不必再顾虑牵连小梅,与小梅可以继续恋情了。
今天,高老头家三代同堂,肯定会谈及他和小梅的事,既然已经没有家庭成分的阻碍,一切都会顺理成章。
经过这一段波折,牤子经历了痛苦的煎熬,小梅也和他一样,终于云开雾散,有情人有望终成眷属。
牤子正为时来运转而庆幸,前方两束刺眼的吉普车灯光直射而来,江涛开着车第二趟返回。
牤子没觉得意外,知道这是小梅舅舅高峰乘坐的吉普车,他躲闪在路旁,目光注视着这辆难得一见的车。
“滴滴……”
汽车开到牤子身边,随着紧凑的鸣笛声停了下来。
江涛摇下车窗探出头:“你好,百胜兄弟,这么巧。”
牤子向江涛看去,他万万没想到会是他。
“怎么是你?江哥你好!”
江涛解释道:“小梅的舅舅是我在部队时的首长,也是我的师父。”
“哦,这么有缘,”牤子摆手道,“你快去吧,回头再见。”
“回头再见。”
一脚油门,吉普车从牤子的身边驶过,牤子回头目送着吉普车走远,吉普车的两只尾灯像一双眼睛鄙夷地看着他。
牤子有些莫名其妙,想一想却在情理之中。
早听说小梅的舅舅是汽车兵出身,现在是某工程兵部队的一名团级军官,江涛是汽车兵退伍转业,两人存在师徒关系很正常。
上一次江涛送他和小梅有合理解释,或许真是一个巧合。
牤子没有多想,但在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小梅和江涛,一位是灰姑娘,一位是白马王子。
牤子并没有瞧不起自己,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也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回到幸福屯,有叶坤老师的吩咐,牤子还真把照看小梅家当回事了。
他先到小梅家院里查看一圈,然后回到自己家,把牧羊犬战狼叫来,让它为小梅家看家护院,战狼很聪明,听懂了主人的意思,尽职尽责。
牤子回家,觉已经睡足了,倒在自己屋里的大炕上,难再睡下。
且说,高老头家,牤子离开以后,立马炸锅了。
高老头问高峰道:“你刚才搞什么鬼?使眼色是啥意思?臭小子不是外人,和你外甥女是一对儿。”
高峰疑惑地看着叶坤和小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是一对儿,就是从小在一起长大,邻居住着,关系不错,” 叶坤道,“以前确实想过他俩的事,后来考虑到门不当户不对两家谁也不再提了。”
“你这是什么话,什么门不当户不对,还不是因为臭小子家被扣上了地主帽子,叶坤,我跟你说,臭小子家符合革命家庭条件,过两天我去给他办,给他家挂一块“革命之家”牌子。”
“爹,你是不知道,我正想告诉你,”高峰道,“我和卢苇撮合,已经给小梅订婚了。”
“订婚了?!订的是谁?”高老头板着面孔,一脸疑问。
“小伙子是我的徒弟,”高峰道,“一会儿您就见到了,开吉普车送我来的那位,名叫江涛,汽车兵转业到地方,在西安矿务局给领导当司机,革命干部家庭,他父亲是市委书记。”
“哪个市委书记?搞什么名堂,想攀高枝呀?”高老头听得一头雾水。
“西安县撤县立市了,今天的事,”高峰道,“江涛的父亲原是西安县委书记,撤县立市当市委书记是顺理成章的事。”
“你们都翅膀硬了,我年纪大不中用,定都定了,用不着向我先斩后奏。”
高老头心里不悦,事已至此,当外公的还能说什么。
“也不是我想订就订的,小梅和江涛两人有情有义,两头父母也都满意,我也就是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马小兰问道:“这都是啥时候的事?”
高峰和叶坤向高老头和马小兰讲了书信往来和前前后后的事。
小梅今晚见到牤子,又听外公说牤子哥家符合革命家庭条件,外公要出面,这意味着牤子哥家的家庭成分将不会再是什么问题,挡在她和牤子哥中间的一堵墙忽然间没了。
如果这个消息是一个月之前,小梅会兴奋不已,而此时,她却备受抉择的折磨和考验。
一念之间,可能就是永远。
“舅舅,爸,我不想和江涛在一起。”
此时的小梅,情感占了上风,她不想有负于牤子而移情别恋。
“你给我住嘴,这事由不得你,做人做事,怎么能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已经定下的事不能反悔。”
叶坤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小梅会突然改变态度。
“小梅,你是怎么了?是不是因为刚才那小子?你打舅舅的脸可以,但你不能拿自己的幸福当儿戏,”高峰道,“舅舅不劝你,你自己想,天堂和地狱你自己选,但是,舅舅提醒你,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地主就是地主,家庭成分永远也改变不了,革命有功挂上牌子只是荣誉光环,可以不再挨批斗,却改变不了阶级地位。”
“你舅舅讲得很实在,很透彻,你听明白了吧,不要执迷不悟,意气用事,赶紧把眼泪擦了,成何体统,让江涛看见,别让人家误会。”
小梅被父亲和舅舅数落,抹着眼泪,此时,她的情感和理智无形中在厮杀,不分胜负。
叶坤和高峰说完,看向高老头,不是想听高老头的意见,而是担心高老头反对。
“瞅我干什么,屎都拉了还能坐回去?”高老头道,“路是你们自己走的,该穿什么鞋,你们自己心里有数,我看好牤子是我的事,他是我的徒弟,我帮他跟你们没关系,你们愿意跟谁订婚就跟谁定,我干涉不着。”
小梅听舅舅的一番提醒,认识到了自己不够理智,关键时刻,理智的这把利剑最终斩杀了她复燃的情感。
她默不作声,不再固执己见,准备接受现实。
狗吠声响起,叶坤、小梅和马小兰迎了出去。
吉普车停在院门口,小梅妈、卢苇和两个孩子走下车,被迎进院中,小梅到江涛的车上与江涛一起拿东西,都是给高老头带来的礼物。
到了屋里,高峰向父亲和马小兰介绍江涛,江涛礼貌有加,高老头察言观色,对江涛印象不错。
聊到很晚,高峰一家留在了高老头家居住,江涛开吉普车送小梅一家回幸福屯,他住在了小梅家。
夜里掌灯,叶坤和小梅妈有意为江涛和小梅创造机会,江涛和小梅单独在小梅的西屋交谈。
两人从彼此的过往经历,聊到文学、历史、地理和音乐,江涛博学多才,眼界宽,知识面广,比较之下,小梅就像是倚在纱窗前的少女,而江涛成了她满眼的大千世界。
这是心灵的一次美好的碰撞,撞出的不仅仅是火花,还有温暖和憧憬。
之前,小梅不知道爱情除了两性的吸引,还会有什么样的体验,而与江涛在一起的分分秒秒,她却感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愉悦,不只是心灵的慰藉,还有放飞了本不安分的灵魂。
第二日,江涛开车返回到工作岗位,高峰和妻子卢苇各请了七天探亲假,旅途乘坐火车来回用去三天,准备在城里停留一日,留在幸福屯只能住三晚。
临行前一天,江涛往返两趟幸福屯,接高峰一家和小梅一家去城里,江涛的父母已经在政府招待所备下了午宴,并安排好了住处。
中午,小梅和江涛双方父母以及高峰一家人见面,彼此欣赏,小梅和江涛的交往得到了双方家长的认可。
而这一切,牤子却全然不知,江涛开着吉普车来回往返幸福屯,他以为就是接送高峰一家,小梅一家进城,他也以为是去为高峰一家送行。
牤子与江涛又打过照面,彼此也只是客气,牤子认识江涛除了感到是一种荣幸,没有什么其他想法,即使有念头也是一闪而过,他对小梅的爱和小梅过去对他的感情掩盖了一切他想。
这个季节,幸福屯生产队上工的主要伙计是继续刨粪肥,太阳出来一杆子高出工,太阳偏西收工,一天两顿饭,都是卯子工,出工不出力,出力也不出活,推着往前赶,紧紧手一个月的活,估计十天就能干完。
牤子没有浪费时间,一直紧锣密鼓在为与种畜场合作开垦荒地做准备。
工具和人员准备停当,四月初就可以出发了。
王奎队长为牤子准备了二十位壮劳力,基本上还是去矿山出劳务那些人。
四姑娘自告奋勇为“垦荒队”做饭,她和二赖子有在东辽河打渔和为社员做饭经验,牤子有所顾忌,但是四姑娘这段时间并没有纠缠他,于公于私,他都没有理由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