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倩把鼻腔的酸涩压下去。
保持平静。
“那天是我和她的第一次见面。只一眼,就在心里把她的来意恶意揣测了十几种可能。甚至在想,我该怎么把她踹进泥潭里,才能不在同一个坑再摔倒一次。如果不是巧了,她是个结巴,掀翻了我全部的揣测。哪怕下一秒她的资料出现在我手里,清楚的写着她这么多年的辛苦。哪怕她再胆小和可怜,全身嗅不到半点危险味道,我的想法依旧不会改变,只会越找不到她的错漏,越戒备,想法跟着扭曲到极端。”
赵晓倩轻轻笑了一下,“因为她像杜杉月。”
余怀周在赵晓倩开始说委屈的时候,手掌便抬起,像是忘了洁癖,按压在墙壁上。
在赵晓倩说到这的时候,手掌微微合拢,成了拳。
赵晓倩接着说:“长相一点都不像,她比杜杉月好看太多,但声音、小动作、神态、气质、说话的调性很像。”
“我从来没觉得我是个好人,但却笃定我不是个坏人。不会无缘无故的去欺负别人。尤其是她,那么漂亮,却不靠脸走捷径,只靠自己,小小年纪满手老茧,身上带着满满防身武器,很辛苦很小心很忐忑活着的小姑娘。我赵晓倩因为她和杜杉月气质很像,差那么一点点,就欺负苛待……不,我已经欺负了,因为哪怕我清楚她不是个坏人,值得被世界善待。这些天却还是对她冷言冷语。怎么都做不到笑脸相迎。”
“可这个世上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像杜杉月。”
“没有血缘,长相相似、性格相似、气质相似的人太多太多了。这次巧了,她是个结巴。未来呢?岁月那么长,没人能保证我身边何时会再出现一个和杜杉月像的。”
“攀比、虚荣、市侩、嫉妒等,这些是贬义词。但很多人身上都有。年幼无知也好,一时的鬼迷心窍也罢,因为此做出点算不上坏事的错事,不能把他们称之为坏人。”
“可若是这个人和杜杉月像了,哪怕是一丁点。我都会认为她坏,并且十恶不赦。”赵晓倩睫毛颤动了瞬,“我像是被蛇咬过的人,生理性怕井绳。能避则避,避不开,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像是疯子一样,把她的一丁点恶意或者没有恶意,放大无数倍,用放大镜去找寻蛛丝马迹,和有被迫害妄想症没区别。”
“我清清楚楚知道这样不对。”赵晓倩脸微微扭曲了:“很不喜欢很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但我改不掉,怎么都改不掉。杜杉月……”
赵晓倩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除了让我委屈、憋闷,还让我很无助。”
消防楼梯静悄悄的。
随着没了声音,些微一点动静便会放大。
赵晓倩仰头看天花板的脸垂下,背靠墙壁,手跟着背后,腿前伸,和转身看向她的余怀周对视。
余怀周在墙那边,赵晓倩在这边。
她这边往上有窗户,后半夜的月亮偏移,清冷的月光笼罩了赵晓倩。
余怀周没有。
他身处漆黑,赵晓倩看不见他什么表情,在想什么,或者是想说什么。
低声说自己想告诉他的,“我知道你之前的话什么意思。”
“因为愤怒上头不理智,什么都不管不想不问。指的有一点是杜杉月对现在的金珠有价值,还是很高的价值。”
她平静的笑笑,说她比谁都清楚的事实。
“你想说金珠只要有杜杉月,就还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违约金可以和爱宝谈分期。杜杉月不参加选秀,能腾出二十五天的档期。二十五天她能给金珠挣钱,不说多,撑到电影上映足够了。到那会才是决定金珠生死存亡的时刻。”
“就算不指望电影,也该靠杜杉月把时间朝后拖,没人能说清楚什么时候会天降转机,金珠有南珠和虹姐的五个艺人,一夜爆火一人盘活一个公司,圈子里这种案例太多。”
“就算这些还不看,不管怎样,也该睁开眼看看杜杉月身上的代言,是,违约金是她个人的,但只要爆出来,那些被舆论骂的资本会自动和金珠交恶,金珠现在的艺人和以后的艺人,会被冷封杀。”
“你想说的这点,我明白,比谁都明白。你想说的另外一点。”
赵晓倩停顿一秒,接着说下去,“我也明白。”
“九头蛇帮我找来的那三个人,不只是平常有病那么简单,虽然我没看过他们的详细资料,但只看他们残忍的眼神,就清楚他们心理已经扭曲了。挣钱看病,挣扎求生等对他们不重要。他们想做也喜好做的是把一个又一个人拉下水,让他们和他们一样。他们是标准自己活不了,就要让更多人也去死的变态。”
“杜杉月性格阴毒,一旦和他们搭上,只会比他们更扭曲,她因为此拉下去的每一条人命,不管他们是好是坏,做过什么。都会在我心脏上划下一道,折磨的我后半生不得安宁。”
余怀周紧攥的拳头依旧,但也是真的怔住了,他嘴巴开合半响,百思不得其解,艰涩吐字,“你既然什么都清楚,就该清楚即便你把她关起来等死,你依旧会时刻忐忑,怕她跑了,怕你抓不回来,怕她害人,让你成为帮凶。不,你不会认为自己是帮凶,只会认为自己是罪魁祸首。”
余怀周不想大声了,在屋里大声一次,他后悔到现在,也惶恐到现在。
这也是赵晓倩给他一巴掌之后,让他胡思乱想到绷不住的原因。
她厌恶透了别人和她大声说话。
余怀周对赵晓倩说过的每句话都清清楚楚。
但就是忍不住。
因为恼和怒。
余怀周拳头紧握,蓦地吼出声,“就你这个没出息的窝囊性子,你告诉我,真这么对她,你他妈下半辈子怎么过?!怎么活?!”
赵晓倩背后的手,从开始说这三个人的事,便悄无声息的收紧了。
因为她其实不确定……余怀周拦她护杜杉月的原因里,是否有这个。
前面金珠那些,余怀周该清楚她是清楚的。
明知不可为还为之,是她的态度。
余怀周再拿那些劝,很容易让最近总是喜欢胡思乱想的赵晓倩多想。
把他的劝,定性为就是要护着杜杉月。
如果他要拿来劝的不是金珠,而是只和她,她本人相关的牵扯到后半辈子良心能否过去,是否日日忐忑惊惧这件事。
意义就不一样了。
赵晓倩背后攥着的手不止松开了。
萦绕周身的疲倦甚至莫名其妙的松散了。
唇角还微微上翘了一瞬。
余怀周没看见,恼怒和之前的赵晓倩一般无二。
在瞬间升腾到极点。
他以为她是愤怒上头,一时没了理智。
以为赵晓倩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
他知晓后又恼又怒。
但笃定揪着她耳朵告诉她,她承受不了后果,权衡利弊后会放弃。
可她却是知道的。
并且知道的清清楚楚。
余怀周匪夷所思又难以置信,打死也不可能让她今晚的计划成型。
但是想不通,怎么都想不通。
他大步朝前,恼怒质问,“你什么都知道,什么什么都知道,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就因为杜杉月让你感觉委屈、憋闷和无助吗?!”
余怀周只是两步,便走到了赵晓倩一步之外。
他想再朝前,却生生动不了了。
吼的是他,后悔的是他,忐忑的还是他。
在房间是这样。
现在在房间外明知故犯的他又是这样。
还有……他说错话了。
委屈、憋闷、无助……其实很重要。
最起码在余怀周心里,赵晓倩不该有这种情绪。
她没出息的厉害,委屈比别人重、憋闷比别人重、无助更是。
余怀周站在她一步开外,不敢再靠近。
深吸口气声音压低解释,顺便弄清楚她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刚才说错了,委屈憋闷和无助很重要。但这些和下半辈子不是一个量级,不能放在一起相提并论。”
赵晓倩唇角的笑很微末,一会就没了。
现在手背后靠着墙,站在月光中很安静和平静的看着距离她很近的余怀周。
看他眼底的恼和匪夷所思还是气和躁。
看他额头青筋,手掌握成拳喋喋不休的说未来岁月的漫长,杜杉月给她带来的漫长恐慌。
说两者相比,有多不值,多亏。
他自己一个人在说,没人和他对话。
然后……说生气了。
本压低的声音越来越高。
话跟着越来越难听。
说赵晓倩对她自己认知不够,说她根本不知道她有多没出息,有多窝囊。
说到最后,余怀周眼眶赤红,强硬吼:“放弃!跟我回家!”
不管赵晓倩放弃还是不放弃,余怀周都不可能让她计划成型。
可赵晓倩什么都清楚,却就是要这样的决绝,让余怀周很不安。
她思想和行为偏激了。
这次不劝着她清醒的权衡利弊再做决定。
以后未来岁月那么长,她会遇到无数事,无数人。她这么偏激行事,不好说哪瞬间就会出大乱子。
等到有天她清醒的时候。
会后悔到崩溃。
余怀周等不到她回答,不吼了。
弯腰和她对视,眼圈通红,瞬间压低声音,变了腔调和态度。
哑哑的,很温柔很温柔,像是哄孩子似的劝,“不然换一个法子,你亲手把她打残废解气行吗?”
他盯着不说话的赵晓倩,唇角绷不住的开始下弯,眼底水汽盈满,抖着嗓子再劝,“我们把她送去精神病院好不好?我向你保证,永远都不可能出来,真的,你相信我?”
余怀周说了很多,叭叭叭劝慰的话比赵晓倩之前说的多得多,但一句回应都没有。
他不气馁,想接着劝。
赵晓倩终于开口了,有点软和说不出的黏,但她说的是。
“我不放弃。”
余怀周定定的看她平静的眉眼。
突兀的有点绷不住了。
缓慢直起身,手掌再次握成拳后,转瞬间再次暴跳如雷的怒吼出声:“你他妈到底在想什么!是不是脑子有病!打成残废有什么区别?!关起来有什么区别?!我向你保证了,她这辈子绝对不可能再出现在你面前,永永远远都不可能!你在心里把她默认成死人就足够了!我拿我的命向你保证了!为什么还是要这样!”
“赵晓倩!你能不能清醒点!冷静点!”余怀周气到极致,声音巨大的吼,“认清楚你到底有多没出息!你根本受不了时刻忐忑、恐惧!更受不了因为杜杉月背上人命!你这么做,折磨的不是杜杉月,是你!你是在往死里逼你自己!”
消防楼梯静了,余怀周猛烈呼吸声粗重,隐隐回荡在赵晓倩耳边。
不止是呼吸,还有他的脚步。
余怀周似崩溃,也似怒到极点,像是又想哭。
猛然背过身仓皇的脚步。
以及更重像是在压抑崩溃哭泣的呼吸。
赵晓倩定定的看着。
莫名叹了口气。
鬼使神差说没打算告诉任何人的事实,“我很怕她。”
她和猛然看过来的余怀周对视,“是又开始怕她了,比上次重的多,虽然没哭也没抖,但真的很怕很怕。”
“尤其是这次陈启晟的事。”
“我瞧着挺淡定的,该干什么接着干,带安然去医院是这样,陪孩子也是这样。但其实怕的要死。但凡我没打那个电话,或者是翻手机的时候少看一眼,我就会错过察觉到她的又一次没有征兆的算计,让她就此翻身。我胡思乱想了很多,很多。我在乎的全部人,甚至于南珠的孩子。我明明比谁都清楚……”
赵晓倩眼圈悄无声息的红透了,她皱眉想压下眼泪,但是压不下。
转瞬间便泪流满面。
告诉余怀周让她彻底崩溃,不把杜杉月弄到再无翻身可能的地步,誓死不愿罢休的真正原因。
“我明知道身边很多人,只是伸手就能碾死她。可因为对她的怕,我竟然更笃定,我在乎的全部人会被她轻而易举的一个个全都害死。”